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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都开始读《庄子》了?!

杨照 看理想
2024-11-26


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


《逍遥游》一开篇的句子,大概是语文课本给我们带来的思想钢印之一。


虽然在中学时期就要求背诵,但《逍遥游》里描写的状态,我们真的理解吗?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自在,又怎样才能逍遥呢?这个问题,大概对于已经挣扎在生活泥潭中的我们来说,早已成为了一种遥远的幻想。


423读书日特别节目


但最近出现了这样一种趋势,重读《庄子》的人越来越多了,窦文涛也在对谈节目《读书,可以任性一点》里说,读完《庄子》后,自觉“读书慢”的焦虑都有所减轻。


今天的分享,来自学者杨照在节目《百家争鸣时:春秋战国经典八部》中,对《庄子》名篇《逍遥游》与《齐物论》的细细梳理与解读。


或许越是在疲倦、内耗、失序的状态里,我们就越要去回到《庄子》的世界中,去重新品读这些早已熟知的经典中,那些被我们忽略的观念。



讲述|杨照

来源|《百家争鸣时:春秋战国经典八部》


01.

有限者沾沾自喜,

无法理解比自己更广阔的生命态度


《逍遥游》一开篇,讲了“鲲”跟“鹏”,“鲲”是在海里不知有几千里大的一条鱼,然后它化身变成了“鹏”,这是不知有几千里大的一只大鸟,大鸟必须要依靠六月的“气”把自己撑起来,才能够飞,而且要飞到九万里之上,往南方飞过去。


接下来庄子就将“鲲”跟“鹏”的故事再说了一次,不过这次很有趣,他给故事加上了一个显要、权威的来源,选的正是建立商朝的汤。记录上商汤曾经问过有知识、有智慧的贤臣“棘”这件事:


“汤之问棘也是已:穷发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


…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”


记录没有说大鱼鲲化身为大鸟鹏,而是直接并列说,北冥还有一种叫做鹏的大鸟,它的背就像泰山那么高大,翅膀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云,凭借着漩涡一般的风旋转盘飞。


到了九万里的高空上,那是云气都到达不了的高空,鹏身后的背景就只剩下青天,以至于看起来好像这只大鸟背着天在飞行一样。鹏出发往南,要到南方另外一片天然神秘的水域飞去。



“斥鴳笑之曰:‘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,而彼且奚适也?’此小大之辩也。”


小鸟就笑大鹏鸟,说:“它要去哪里?我一跳也能飞上去,飞了几公尺我就下来,在丛草之间飞来飞去,这也是飞,飞不过就是这么回事,那这只大鸟到底要去哪里?”


这里重复两次“彼且奚适也”,凸显了这只小鸟无法了解大鹏在做什么,但是它又采取了一种轻蔑的态度。


这不就是我们对自己无法了解的事物经常会有的一种反应吗?用今天的语言,可以说这是跨越不同尺度规模的不可共量性,尤其是“小”者无法接近、无法探入“大”者的尺度、规模所产生的态度问题,也就是“小大之辩”。


之后,庄子将前面夸大的描述,转来看待我们的人间,但他的重点不是如何将“小大之辩”运用在人间事物,而是借由小大之辩,反映人世观念的局限,乃至那些荒谬。


“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”


那种有足够的智慧可以担任一项官职,行为能够在一乡之间获得称许,也可以得到一位君王的赏识,能够在国家里面扬名立万的人,他们看待自己的态度经常就像这只小鸟一样。


也说的是那些在有限空间里,得到了什么样的成就或名声,就沾沾自喜,无法理解比自己更庞大的存在,更大的雄心,比自己更广阔的一种生命态度。


所以在《逍遥游》里,庄子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,“小大之辩”。意思是不同尺度、不同规模,就会有不一样的标准和眼光。


“大”有“大”的标准,“大”有“大”的用处,如果我们用一种“小知”之眼,也就是用错了尺度与规模的标准,用这种方式来衡量,不懂得换成更开阔的眼光来看“大”,自然就找不出“大”的用处了。


庄子所说的“小”跟“大”与其说是数量上的增减,毋宁是不同尺度、规模所产生的质变,这个“小”跟“大”之间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的“不可共量性”。


《逍遥游》后面还讲了一个故事,或者从行文的角度来说,庄子并没有认定读者到这里心里就没有疑问了。庄子要继续施展他的雄辩之术,来去除我们残存的不信,他借着惠施的口,再说了一个挑衅的寓言:


“惠子谓庄子曰,吾有大树,人为之樗,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涂,匠者不顾,今子之言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”


惠施摆明了就是要抬杠:“那这样,我再来告诉你,我们家乡有这么一棵大树,它本来就不是好的木材(‘樗’就是劣质木的意思),还长得歪七扭八的,在那个主干上面长了一颗一颗的木瘤,没有办法找到一块可以符合什么直线的部分,没法拿去做家具,也没办法拿去做工具。这么一棵树,就算长在路边,我跟你讲,木匠都不会看他一眼的。”



形容完了这样一棵他认为绝对不会有用的树,惠施不客气地拿这棵树来比拟庄子的言谈:“你现在所说的话,也跟这棵树一样,就是‘大而无用’。大家听了,就跟对待这棵树一样,会予以抛弃。”


庄子不动气,仍然还以另一组寓言来比对。你说大树,那我就来说说动物给你听吧。


“今夫嫠(lí)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”


这是“小”尺度的生活,并不是“大”一定比“小”有用,也不是“小”就一定比“大”有用,真正的关键乃在于大小尺度的根本不同,你不能够也不可能用同一套的标准来衡量。所以有这样“小”的狸猫、黄鼠狼,也有那种“大”的,像牦牛一样的东西。


像牦牛这种庞然大物,远看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云,具备了大的能力,可是它就没办法像狸猫、黄鼠狼一样去捉老鼠。


02.

什么是真正的逍遥游?


接下来,庄子聪明地找到了惠施假设的这棵大树应该怎么用。他说:


“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

这段话太漂亮、太精彩了。如果我们不用固定僵化的标准来衡量,而是还原此物本性来思考的话,就一定能够看出真正最适合这个事物的“用”。


只是这种“用”不见得符合一般世俗中“有用”的概念。离开了世俗的的执念,我们才能够得到逍遥自在。


“你有这么一棵大树,与其一直烦恼它没有用,何不将这棵大树种到什么都没有、广大空旷的原野上,在树旁边无目的地散步,自在舒服地在树下躺着睡一觉。这棵树如你所说的,反正就连木匠经过了,都不会看它一眼,不会有人愿意要来砍伐它,不会引来斧头的砍伐。它没有害处,也没有用处,再好不过了。干嘛反而要替它感到困苦呢?”



两千多年后,我们都还能随着庄子的文字,在眼前浮现想象中的景象:一棵奇形怪状的大树,它昂然独立站在旷野之中,构成了一种摄人神魂的美景。


远远看到这样的一棵大树,你一定会不自觉地走近,看着这棵奇怪的树,然后倘佯漫步,走一走之后随性靠着树坐下来。


这棵大树的树荫带来的凉风,给人添上了一点睡意,于是你眼皮一闭,安安心心地打个盹,反正不会有人来靠近这棵树,更不会有人来砍伐这棵树,也没有人会要来抢这样一个旷野中的位置。多么安逸,多么舒服,多好。


惠施为什么会觉得这棵树没用呢?因为在惠施的眼面,所谓“有用”就是把树砍了,去做家具或工具,这叫做“有用”。


但是树只可能有这种用处、用途吗?树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。你会比较喜欢惠施的绳墨规矩算计,还是比较喜欢庄子给我们的这种大树逍遥的想象呢?


庄子对待大树的态度,叫做“无用之用”。就把它放在那里,那么好的一棵树长在那里,不时去看看它,在它旁边走一走,在它下面打个盹睡一下,这尊重了大树的个性,也意味着在针对不同的个性时,我们有不同处置的方法,会得到不同的答案。


《庄子》在全书第一篇《逍遥游》阐述了“小大之辩”,就是要提醒我们,在对待这个世界时,不要执着于自己原以为的规模,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规模。


他也在提醒我们,“小”有“小”的道理,“大”有“大”的道理,不能错置不同尺度规模的标准,更不应该拿同一种标准去套不同尺度和规模的事物。


《逍遥游》里这个“游”字,意味着“逍遥游”要如何“游”了之后才能够逍遥。而逍遥到底代表的是什么?那是一种在适合自身尺度的规模中自在的状态。


不过“小大之辩”并不是庄子思想的全部,“逍遥游”说的是不同尺度规模的相对性,然而在认识了这份相对性之后,庄子还要带我们进一步去叩问:那是否有统合这些相对标准的另外一种逻辑,我们有什么样的方法可以去体会不同的尺度呢?


换句话说,庄子没有要停留在简单、直接的“相对主义”立场上,他并不是告诉我们: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对的,站在什么样的立场、在什么地位,你就会有什么样的态度,你就会有什么样的想法,谁也影响不了谁,谁也无法说服谁。


如果那样的话,那也就没有雄辩的意义,也就没有提出自我主张跟思想的意义了。所以在《逍遥游》之后,《庄子·内篇》接下来给我们的是《齐物论》。



《齐物论》站在“逍遥”、“小大之辩”的基础上面,还要提出另外一套更有意思、在“相对”中可以让我们超越“相对”的哲学和思考。


03.

为什么我们会感到疲倦?


《庄子·内篇》的第二篇《齐物论》开篇不久,庄子就开始了他的雄辩衍伸。


“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,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,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。”


这里回到了《逍遥游》提过的“小大之辩”。不同尺度规模的智慧与言谈会有不一样的特性,尺度规模大的智慧叫做“闲闲”,那是从容暇豫,从容不迫。


尺度规模小的智慧,则像是不断要从小的缝隙里去窥察别人的秘密一样,在意、查察、区分,有很多计较,所以它是“间间”,也就是从缝隙间去窥伺的意思。


尺度规模大的言谈通常讲得很平淡,“炎炎”,“炎”就是淡。尺度规模小的言谈则会很浓稠,很细腻,就是“詹詹”,形容细碎、琐碎的样子。


这种大小特性的分别是怎么来的?来自于我们的精神反应,即使是睡觉的时候,我们的精神都没有真正休息,意识层次仍然在接受刺激。



醒着时,就换成由身体向外打开、接收,接触的外来刺激讯息就进入到我们的精神,和精神合在一起,因而随时,我们的心都像在斗争般的混乱中。


“缦者、窖者、密者,小恐惴惴、大恐缦缦。”


精神一直都是混乱的,但这种精神混乱又有不同的形态,有时候我们如同被遮蔽在一个大布幕的后面,有时候我们像是掉进黑暗的地窖里,有时候又让我们被关起来找不到出路,所以精神时常都处在恐惧不安的状态之下。


小的恐惧会让人坐立难安,大的恐惧刚刚好相反,会让你失去了活力,整个人像是松解散开来,没有办法收拾片刻就能够正常运作。正所谓“大恐缦缦”,“缦缦”这两个字就是形容解迟松脱的样子,如同垂坠着松散的布幕一般。


“其发若机栝,其司是非之谓也;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;其杀如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”


接下来庄子的意思是说,精神受到外物的刺激,像是动到了射箭弓弩的开关,一下子箭就射了出去,精神一发,于是就开始产生了“是非”,精神就受到了是非之累。


“喜、怒、哀、乐、虑、叹、变、慹、姚、佚、启、态,乐出虚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”


这里的关键是一个“其”字,从“其寐也魂交”开始,一整段文字当中每一个“其”指的都是精神,所以到这里,庄子终止了我们的混乱迷疑,要明确自己不断受到外物刺激消耗的精神,是所有我们复杂、忙碌变化的情绪的来源


04.

什么是真正的活着?


确认了的确有“精神”的存在,那回头再看看人活着的时候,我们的“精神”处于什么样的状况?


“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”


明明我们接受有精神才会活着,才有生命,如果把精神消耗完了,我们就会死去。


但是我们却终日让精神和外物不断地交接、冲突、摩擦,就好像拿刀的利刃,一下去砍另一把刀的利刃,一下又拿它去用磨刀石刮磨,这样像奔马一般地快速消耗,把精神都给用尽了,却没办法阻止,没办法把这匹马给拉住,这是多么悲哀的状态。


“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(nié)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”


“苶”是困顿的意思,是在描述和形容我们人活着一辈子的辛苦,就像是不断地服劳役一样,无法让精神有所增添、成功,却不懂得精神真正需要的、可以有的安居归宿,这件事真的很悲哀。


“人谓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”


如此持续消耗精神的状态,一般人认为这是“活着”,没死。可是这样有意义吗?不过就是不断地把精神快速消耗掉,赶往生命的终点。


这真的算“活着”吗?真的和死去有根本的差别吗?人的心、人的精神,人的真主宰“真君”,最根本最内在的基础被外在的形体拖着跑。形体如何变化,我们的心就随着变化,这叫“大哀”,是最悲哀的事。



回到了“心”或者是精神自身,是指回到僵化固定的“成心”出现之前,那时我们的“心”与精神仍然处在流荡的状态,没有固定下来,没有偏见,没有“成心”,也就不会有“是非”。


这是逻辑上必然的先后关系,要有“成心”,要有偏见才会出现“是非”。如果我们要讲说在偏见出现之前就有了“是非”,就好像说今天出发要去越国,但我昨天就到达了,这是同样的错误,同样的荒谬。


如果你犯了这种逻辑上的错误,硬是把“没有”的想成了“有”。那就连拥有像是至高神赐的大禹都没办法了解了,那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呢?


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《齐物论》中庄子所提出来的第一项主要论点。“心”,也就是精神,是人的主宰,但我们活着的时候,却让精神日夜与外物相接、相磨,以至于精神不断地衰耗,快速耗尽,也就会带来死灭。


所以我们真正需要学习的,是如何让精神可以与外物解离开来,让精神和外物保持相当的距离,精神就不会受到形体以及影响形体的外物的持续拖累


这是庄子教给我们非常重要的一课,如果随时都在在意和应对外界,那精神就安定不下来,人不过是被外在的各种力量和条件拖着朝向死亡走去,那就不算真正的“活着”。


*本文内容综合整理自杨照主讲的看理想音频节目,第二季《百家争鸣时:春秋战国经典八部》,内容有大量删减编辑,完整内容请点击“阅读原文”,移步至看理想App内收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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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:《刺客聂隐娘》《空山灵雨》《侠女》《编舟记》

音频编辑:dy

微信内容编辑:苏小七

监制:猫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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